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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時殷弘教授《帝國的病變、中興與衰毀》:學問長者的真性情

復旦大學的唐世平教授曾經在一篇小文中這樣評價當代中國堪稱最富戰(zhàn)略涵養(yǎng)的思想大家時殷弘先生:“時老師是IR(國際關系)學界中的真性情中人之一”。“在飯局上,只要你擠得上時老師的飯桌,那么幾杯酒下肚,他以平生絕學為基礎的‘醍醐灌頂’就開始了,這時他顯得毫不學究,而且常有極富價值的經驗和石破天驚的洞見。”在筆者看來,時先生的“真性情”豈止顯露在飲酒之后。其最新出版的智慧之作《帝國的病變、中興與衰毀:解讀<漢書>密碼》,就處處彰顯著一個年逾花甲、學貫中西的長者率真可愛的真性情。

時殷弘教授早年師從共和國國際關系史學奠基人王繩祖先生,從事冷戰(zhàn)史研究,他關于冷戰(zhàn)期間中美關系的研究,到目前仍是北京大學外交學博士重點推薦閱讀書目。近十多年來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大戰(zhàn)略研究上面,翻譯、引進了一大批國際學界著名的大戰(zhàn)略研究者著作,并在國內逐漸培養(yǎng)出了一個具有較鮮明特色的戰(zhàn)略研究群體,產生了很大的國際影響。

扎實的學術功底、開闊的戰(zhàn)略視野,使得時教授的學術成果飽含濃厚的實事求是的歷史意味和深沉的愛國主義特色。在很多年前關于臺灣問題的文章中,他就警告,問題的關鍵還在于中國政府必須在持之以恒加速經濟建設的同時以一種堅定不移的決心實施必有的國防現(xiàn)代化戰(zhàn)略,以震懾、應付可能出現(xiàn)的最后危機。在學界眾口一詞高聲宣揚中國自古就有與人為善、和平發(fā)展的文化傳統(tǒng)時,他并不忘記提醒人們,傳統(tǒng)中國在處理對外事務時遠非那么的仁慈,中國人切不可在一個并非那么“儒家”的世界中自己糊弄自己。在全民上下對日情緒極度極端以至于可能嚴重影響兩國正常交往并因而會破壞中國復興大戰(zhàn)略的情況下,他敢于真正以中國實現(xiàn)偉大復興為根本目的,從東亞地區(qū)乃至世界和平的高度提出要實現(xiàn)中日交好。在國內一片要求外交更加積極主動的呼聲中,他警告中國還是一個學習者,還必須保持應有的外交審慎。當然,他也因此而被某些人誤解。但這并不影響他追求真知的決心。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話,我想對時教授這樣一個從不追慕功利的學者而言,是再適宜不過了。

近兩三年,在對經典西學尤其是西方政治/戰(zhàn)略經典學問幾乎遍覽之后,他開始以其深厚的學術積淀,從政治/戰(zhàn)略視角系統(tǒng)注解中國典籍。正如同他在已出版的對《史記》的解讀中提到的那樣,他希望能夠以戰(zhàn)略視角,重新注解中國古典史書,就像金圣嘆點評四大才子書那樣,最終可能找到中國政治/戰(zhàn)略演進的內在機理,甚或“成一家之言”?!恫∽?中興 衰毀——解讀<漢書>密碼》就是這一龐大構思中的第二種。

對中國古典史籍進行政治/戰(zhàn)略注解并非易事。一則是但凡注解必然要求本乎原文,而不能依據(jù)翻譯成現(xiàn)代文的版本,這要求解者有極為深厚的古文功底。二則中國史著多堅持“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重視史料敘述,而少有或者根本沒有人物內心描述,且無旁證,政治分析極難展開,遑論創(chuàng)新洞見。三則極易走進冷門,成為人們敬而遠之的學術貢品。因而截至目前,亦沒有人做過這樣的工作。

然而時教授的努力恐怕打破了這個僵局。首先,作為并不那么嚴格的學術探索,他可以不必理會時下日漸僵化的學術規(guī)范,而主要根據(jù)自己的閱讀理解,真實地記載自己的看法。于是讀者有福了。我們可以看到,在本書中,富含歷史智慧的論說比比皆是,但并非為論說而論說。實在是個人情懷的任意揮灑,于自然中彰顯個人的率真甚至可愛。他絕不毫無底線地為帝王將相政治領導高唱贊歌,也不屑那些所謂儒官的明哲保身甚或投機鉆營。他大罵劉徹授意的巫蠱之亂重傷帝國元氣,從此以后盡管有霍光、昭帝、宣帝的三十年勤勉中興,漢帝國政治文化卻幾乎再也難以恢復健康。他深切同情奴隸出身的皇后衛(wèi)子夫,并為她反抗其夫暴政未遂的悲壯而扼腕。但同時,他也明白提出,作為“戰(zhàn)爭霸王”的漢武帝,對慣于農耕的華夏民族而言,實在是個歷史的幸運。在很大程度上,他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高度贊揚宣帝治下的那些循吏良治,而這些官員在宣帝一朝的大量出現(xiàn),在他看來與宣帝自身的教化、勸導緊密相關,因而他幾乎全無保留地稱贊宣帝堪為歷史上幾乎最為偉大的中興皇帝?;趹?zhàn)略考量對中華經典進行嚴肅系統(tǒng)的點評,卻又不失率真自然的本色,即便在全球范圍內,恐怕作者的努力也可算得上開拓性的了。

其次,基于深厚的學問基礎,在閱讀《漢書》章節(jié)中他可以隨處進行必要的中西古今比較,這是太多中國歷史專業(yè)學者所做不到或者還未做到的,也正是他能夠在該書中有大量“石破天驚”的創(chuàng)新洞見的法門之一。例如,他從大戰(zhàn)略制定與執(zhí)行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所曾產生過的最佳軍人之一、宣帝老將趙充國。在經略西羌的過程中,這位老將既沒有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拒絕執(zhí)行宣帝發(fā)來的攻擊命令,也沒有唯上唯書,而是不厭其煩、以一名武將罕有的耐心,將自己審慎的籌劃、精密的計算通過一封封上書告知皇帝,最終成功說服朝廷上下戰(zhàn)略決策群,以最小代價贏得了經略西羌的最大勝利。在此節(jié),他點評道:“戰(zhàn)略說服的一位楷模”。同時,他匠心別具地指出,老將趙充國“能夠按照眼前形勢和需要應用孫子兵法,恰如他能夠在別的情勢下采納克勞塞維茨氏路徑一樣”。如果讀者稍稍對時教授有所了解的話,想必在此定然會想起他另外一篇極具影響力的宏論《武裝的中國:千年戰(zhàn)略傳統(tǒng)及其外交意蘊》,那是華語世界第一次從兩千年戰(zhàn)略發(fā)展史的角度極富啟發(fā)性地提出中國自古就有以和為貴的孫子式戰(zhàn)略傳統(tǒng)和以大規(guī)模決戰(zhàn)決勝的暴力對抗為主要特征的戰(zhàn)略傳統(tǒng)(他稱之為克勞塞維茨式戰(zhàn)略)……對于希望能夠通過閱讀古史而找到更多文化自信的讀者而言,該書能夠提供的最富涵養(yǎng)的價值之一恐怕就是給人一種這樣的啟發(fā):有太多的政治機理,遠非僅僅西洋世界中存在。早在千年之前,中國就已經同樣據(jù)以運作。至少,政治/戰(zhàn)略機理如是。

又次,值得一提的是,本書并非作者對《漢書》的全書解讀,而是在“帝國病變、中興與衰毀”這一主題之下,對《漢書》有關章節(jié)的重點注解。在章節(jié)安排上,各章所選內容嚴格限定在各自主題之下,并依次展開具體解讀。如此,讀者當不致因《漢書》部頭龐大而感到閱讀壓力,同時又能極富效率地通識作者基于主題的戰(zhàn)略分析邏輯。

然而本書畢竟只是作者閱讀典籍之余的個人批注,并不涉及對經典本身的學術批評。換言之,它是作者基于對原著文本的絕對信任或者至少基本信任而做出的評注。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因為原著的片面而品評片面。例如班固在《漢書》中基本持一種儒家保守主義立場,對武帝開邊四夷的做法略有不滿。同樣的,作者在評述武帝功業(yè)時便不可避免地傾于保守。這恐怕也正是該書以“病變”為開頭的原因所在。在評述王莽生平時,作者直斥其為大陰謀家,似乎也并未突破班固的感情基調。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學問家對史事的態(tài)度,自有其學術立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恐怕才是智慧昌明的根本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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