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達:專業(yè)、職業(yè)與信仰的治學之路

來源:人大新聞網(wǎng)

  陳先達,1930年生,江西鄱陽人。195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歷史系;1956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班?,F(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主任、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員、北京市哲學學會會長?,F(xiàn)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哲學評審組組長、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國歷史唯物主義學會名譽會長、北京市社科聯(lián)顧問等職。著有《陳先達文集》(6卷)、《陳先達哲學隨筆》(4卷)、《走向歷史的深處——馬克思的歷史觀研究》、《處于夾縫中的哲學——走向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等。著作和論文曾多次獲“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特等獎、吳玉章著作獎等。

  

 

  我的家鄉(xiāng)是江西鄱陽,位于鄱陽湖濱。知道鄱陽的人不多,可鄱陽湖無人不知。高中畢業(yè)以前,我沒有走出過鄱陽鎮(zhèn)。1950年,我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班學習哲學。1956年畢業(yè)后留人大哲學系任教。1964年調(diào)入人大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研究所工作。1987年又回到人大哲學系任系主任。兩屆期滿,至今仍在人大哲學系任教。

  我雖說是1956年開始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教學與研究的,實際上到粉碎“四人幫”時為止,差不多有20多年是學術空白期。真正安下心來做點學問,是從80年代初開始的。1981年,我在《哲學研究》第8期發(fā)表《評費爾巴哈在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地位和作用》,對當時流行的用抽象人道主義解讀馬克思的觀點提出了異議。1982年,在《中國社會科學》第2期發(fā)表了《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兩次轉(zhuǎn)折》,提出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經(jīng)歷了“從異化到異化勞動”、“從個體與類的矛盾到發(fā)現(xiàn)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沖突”兩次轉(zhuǎn)折的看法,對馬克思的異化思想作了具體的歷史的考察。1984年,在《中國社會科學》第1期發(fā)表了《評西方馬克思學的“新發(fā)現(xiàn)”》,對西方馬克思學種種曲解馬克思異化的觀點進行了反駁。

  這三篇文章都涉及如何對待人道主義的問題。在我看來,“文革”十年中某些慘無人道的不法行為應該批判,社會主義人道主義應該肯定,但抽象人道主義決不是心靈療傷的良藥,不能作為總結“文革”十年教訓的哲學指導。我們應該發(fā)揚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反對抽象人道主義,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對“文革”十年進行反思。

  1987年,我出版了專著《走向歷史的深處——馬克思的歷史觀研究》。這部著作突破了1983年我與靳輝明合著的《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的范圍,對馬克思的歷史觀進行了系統(tǒng)、完整的探討。我把這部研究馬克思歷史觀的著作題名為“走向歷史深處”是有感而發(fā)的。一些學者把文化心理結構、自我意識結構或人的主體性作為歷史的深層結構,實際上有可能從不同的途徑退回到唯心主義歷史觀。《走向歷史的深處》著重探討的是馬克思如何發(fā)現(xiàn)歷史規(guī)律的,在我看來,歷史規(guī)律就是歷史的深處。1990年,我和我的學生共同完成出版了《被肢解的馬克思》。這部著作我醞釀了很長一段時間,是一部關于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并對當代西方各種企圖肢解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進行了批判性的考察。

  除了哲學專著外,我更多是寫些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方面的論文。我的論文水平不高,但我自覺地把堅持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中的指導地位放在首位。對我來說,馬克思主義是專業(yè)、馬克思主義哲學教員是職業(yè),更重要的,馬克思主義是我的信仰。我力求把專業(yè)、職業(yè)、信仰這三者結合在一起。我沒有完全做到,但我力求這樣做。有的人認為,搞馬克思主義沒有學問,也不需要學問。我很奇怪,什么叫學問?馬克思在世的時候,恩格斯就說過:馬克思主義越來越迅速地為人們所接受,它已遠遠越出歐洲范圍,在一切有無產(chǎn)者和無畏的理論家的國家里,都受到了重視和擁護。當代更不用說了。馬克思被選為千年最偉大的思想家,世界性的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國際會議經(jīng)常舉行;全世界發(fā)行最多的書仍然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全世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和左派學者遠比研究任何一個學派的人要多得多。馬克思主義對一個半世紀以來世界格局的變化發(fā)生了實際影響和巨大作用。研究這樣一種影響世界,影響人類歷史進程的學說不算學問,沒有學問,豈不怪哉!

  我堅信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我讀的東西不多,但就我接觸過的書本而言,我深感沒有任何一種學說像馬克思主義那樣,能使我們對當今世界問題的觀察“心明眼亮”。無論是對蘇東社會主義解體教訓的總結,還是對西方資本主義內(nèi)在矛盾的觀察,無論是對當今世界金融危機本質(zhì)的分析,還是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60年經(jīng)驗的總結,如果摒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指導,往往不得要領,甚至是一大堆廢話和謊言。

  我們既然有幸從事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就應該把它看成一種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馬克思曾把科學研究稱之為“地獄”的入口,在我看來,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必須具備這種精神。我們這個專業(yè)無法與那些直接與市場需要掛鉤的專業(yè)相比,既不能成為空中飛人,也不可能日進千金,更不會有這個那個國際基金會“慷慨解囊”。馬克思主義不能成為個人發(fā)財致富的科學,但在我國,它關系堅持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的指導地位,關系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旗幟、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不從整個中華民族復興的前途和命運的高度出發(fā),僅僅以個人經(jīng)濟效益為尺度是無法衡量出馬克思主義這個專業(yè)的重要性的。

  我堅信馬克思主義,但我并不把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中的每句話視為絕對真理,我力求區(qū)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個別論斷,從實際問題出發(fā)來研究馬克思主義,反對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現(xiàn)實相割裂;我注重的是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價值,反對以唯心主義解釋學方法對待馬克思主義文本,陷入一千個研究者有一千種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困境”。我在近年發(fā)表于《中國社會科學》的幾篇文章對這些問題有過論述。我自知我的論文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性,但我不熱衷從概念到概念的純邏輯推演,我所關注的是具有現(xiàn)實性和重要性的重大哲學問題。我的這些論著收集于《陳先達文集》和《處在夾縫中的哲學——走向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

  如果問我這一生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和寫作有什么經(jīng)驗的話,那么,我有三點經(jīng)驗:

  一是問題要現(xiàn)實。所謂現(xiàn)實并不是說哲學都要直接討論現(xiàn)實政治問題或社會問題,而是對正確認識和解決重大的現(xiàn)實政治問題或社會問題提供哲學智慧。哲學關注現(xiàn)實的方式當然應該是哲學的,那種認為哲學關注現(xiàn)實就沒有哲學味是舊哲學的偏見。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果不關注現(xiàn)實,它就不可能產(chǎn)生,也沒有必要產(chǎn)生?!蛾P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是任何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的。其實,如果我們能把現(xiàn)實問題轉(zhuǎn)化為哲學問題并提供解決問題的哲學智慧,這就是哲學水平、是最高的哲學水平。

  二是理論分析要深刻。“理論”組詞倒過來就是“論理”。真正的理論就要論理,不講理就不是理論。要讓人接受馬克思主義哲學必須有說服力,最大的說服力就是文章中的“理”。如果一篇文章無理可說,全是新概念、新術語,云山霧罩,就不能稱之為理論文章。

  三是表述要通俗。寫文章,淺入淺出沒水平、淺入深出低水平,深入淺出才是高水平。特別是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文章,應該注意文風。馬克思主義哲學既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同時又是一種只有交給大眾并被大眾所接受才能發(fā)揮作用的學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大眾化問題應該包括在馬克思主義的本質(zhì)與功能之中?;逎粦撌钦軐W的本性。連康德這樣以晦澀稱世的哲學家都主張文章應該通俗,應該大眾化。我多次引用過康德的這段話:“缺乏通俗性是人們對我的著作所提出的一個公正的指責。因為事實上任何哲學著作都必須是能夠通俗化的,否則,就可能是在貌似深奧的煙幕下,掩蓋著連篇廢話。”不能認為凡看不懂的就是好文章。曲高和寡,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來說,并不是優(yōu)點而是缺點。

  我主張讀書要雜點。我是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當然喜歡讀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但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以外的書,中國哲學、西方哲學方面的書,我也讀點,不能一無所知。對于一個馬克思主義哲學工作者來說,讀書太窄,范圍太小,局限性太大。至今我仍以讀書太少,知識面太窄為憾。我總是告訴我的學生要精讀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但也要讀點別的書。雜食有益,生理如此,精神亦如此。